2017年,中国哲学界甚至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界经常念叨的美国人詹明信在接受某西方主流媒体采访时,将苏维埃革命发生(1917)100周年、路德宗教改革(一个僧侣改变一个世界)发动(1517)500周年与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1967)发表50周年赫然并列。这种修辞背后固然首先源于一个时间的偶然性,在义理上却也有其一定的根据:《百年孤独》曾经引发一场“文学地震”,在名曰“全球化”的地球板块剧烈运动中,文化意义上的拉丁美洲之峰因这本书而完成崛起,耸立于东方与西方之间的那个莫名地带。作为后来者,如何在业已刻满欧美符号的文学羊皮纸上铭写拉丁美洲的独特印记?一反欧美现代主义的“内在性”“自恋主义”“个人主义”“精英主义”,《百年孤独》选择了冰山顶部的外在性,选择了不动声色的冷峻,选择了集体叙事,选择了民间精神。语言之为语言,天生理性,天生有序,如何以此理性、有序之系统,编码热烈任性、常常失序的拉丁性?作者找到了史称“魔幻现实主义”的新程序。拉丁性与中国何干?作为全球化游戏中的重量级玩家,应该了解世界的多样性,了解欧美以外别有洞天。拉丁性干你我个人何事?拉丁性标志人性的另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被遮蔽在我们的无意识深处——拉丁美洲,就是我们自己。
《百年孤独》经典段落选读
家里到处都是孩子。乌尔苏拉收留了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和她的长女,以及阿尔卡蒂奥被处决五个月后出生的一对双胞胎。她没有遵照死者的遗愿,而是用蕾梅黛丝的名字给女孩命了名。“我相信这才是阿尔卡蒂奥的意思。”她解释道,“我们别叫她乌尔苏拉,取这名字的人吃了太多的苦。”她给双胞胎取名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阿玛兰妲负责照顾所有的孩子。她在屋里摆上小木椅,还接纳了领居的孩子,开设了一个幼儿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归来时,爆竹与时钟齐鸣,一个儿童合唱团唱起歌来欢迎他。长得像祖父一样高大的奥雷里亚诺·何塞身着革命军军装,向他行军礼致敬。
并非所有的消息都是好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逃走一年后,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搬进了阿尔卡蒂奥建起的房子。没人知道他阻止行刑的事。新家坐落在广场最好的一角,掩映在一棵巴旦杏树的浓荫里,树上足有三个知更鸟的鸟巢。一扇大门迎送访客,四扇明窗承接阳光,他们就在这房子里安下热情好客的新家。丽贝卡旧日的女伴,包括摩斯科特家四个尚未出嫁的女儿,重新聚在一起刺绣,就像数年前在秋海棠长廊里一样。何塞·阿尔卡蒂奥继续享受掠夺来的土地收益,他的所有权已得到保守党政府的承认。每天下午都可以看到他骑马归来,扛着双铳猎枪,带着猎狗,一串兔子挂在马鞍上。九月的一天下午,眼看暴风雨迫近,他比平时提前回了家。他到饭厅和丽贝卡打过招呼,把狗拴在院中,又将兔子挂在厨房准备晚些时候腌起来,随后去卧室换衣服。丽贝卡事后声称丈夫进卧室时自己正在浴室,丝毫没有察觉。这一说法难以令人信服,但又没有更可信的其他说法,另外谁也想不出丽贝卡会有什么动机杀死令她幸福的男人。这也许是马孔多唯一从未解开的谜团。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关上卧室的门,一声枪响震彻全屋。一道血线从门下涌出,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起伏不平的便道径直向前,经台阶下行,爬上路栏,绕过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转向直奔布恩迪亚家,从紧闭的大门下面潜入,紧贴墙边穿过客厅以免弄脏地毯,经过另一个房间,划出一道大弧线绕开餐桌,沿秋海棠长廊继续前行,无声无息地从正给奥雷里亚诺·何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妲的椅子下经过而没被察觉,钻进谷仓,最后出现在厨房,乌尔苏拉在那里正准备打上三十六个鸡蛋做面包。
“圣母在上!” 乌尔苏拉喊了起来。
她沿着血流溯源而上,穿过谷仓,经过秋海棠长廊——奥雷里亚诺·何塞正在那里念诵三加三等于六,六加三等于九——又穿过饭厅和一个个房间,径直走到街上,先右拐再左拐到了土耳其人大街,忘了自己还穿着烤面包的围裙和家居拖鞋,险些被火药燃烧的气味呛死,发现何塞·阿尔卡蒂奥趴在地上,身下压着刚脱下来的靴子,这就看到了流血的源头,而血已不再从他右耳流出。没发现他身上有任何伤口,也没找到凶器何在。另外也无法出去尸体上呛人的火药味。最初用丝瓜瓤蘸肥皂洗过三遍,然后先用盐和醋、后用草木灰和柠檬汁擦拭,最后浸到一桶碱水里泡了六个小时。经过反复揉搓擦洗,他身上的刺青花纹开始退色。他们不得已想出一个极端的方案,加入胡椒、莳萝和月桂叶用小火煮上一整天,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不得不即刻下葬。他们用一口长两米三、宽一米一,内部以铁板与钢栓加固的特制棺材将他密封下葬,但仍然在一路经过的街道上留下了气味。尼卡诺尔神甫的肝部肿胀紧绷如鼓,他只能在床上为死者祈福。此后数月,虽然为坟墓砌起层层护板,在其间撒上压实的灰土、锯末和生石灰,墓园依然飘荡着火药味,直到多年以后香蕉公司的工程师在坟上浇了一层水泥,那气味才消失。从尸体被抬出的那一刻起,丽贝卡就紧闭家门,过上了活死人的生活。她将自己包覆在高傲的厚壳里,尘世间的一切诱惑都无法将其打破。她出过一次家门,那时她已进入晚年,脚下一双古银色鞋子,头上一顶缀有小花的女帽。那时正值传言中“流浪的犹太人”经过村庄带来酷暑,飞鸟都热得撞破纱窗死在卧室里。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的时候,她一枪命中,当场击毙一个企图撬门入室的小偷。除了阿尔赫尼妲,她的女仆和心腹,再也没人与她有过联系。人们一度听说她给被她视作表兄的主教写过信,但从未听说她收到过回音。她已被镇上的人遗忘。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凯旋归来,但他并没有为事情的这种表象而兴奋。政府军未作抵抗便放弃许多村镇,这在自由派民众当中激发的胜利憧憬不宜打破,然而革命者了解真相,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更是如此。此时他手下士兵超过五千,控制着沿海两个州,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背海受困,并陷入了混乱的政治环境之中,无怪乎当他下令重建毁于政府军炮火的教堂塔尖时,尼卡诺尔神甫在病榻上不禁感慨:“这是在荒唐,基督信仰的卫士摧毁教堂,共济会的人却下令重建。”为了寻找一条出路,他在电报室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与其他城镇的首领商谈,他日益确信战争已陷入僵局。每当自由派的捷报传来,就会有通报大肆庆贺,但他会在地图上标出实际进展,进而发现他们的队伍正在深入雨林,与疟疾和蚊虫作战,与现实背道而驰。“我们在浪费时间,”他向他的军官们抱怨,“只要党内那些混账东西还在乞讨国会的位子,我们就得接着浪费。”失眠的夜里,就在当死囚犯时待过的同一个房间,他仰面躺在吊床上,眼里浮现出那些身着黑衣的律师形象,他们在黎明的寒意中离开总统府邸,竖起大衣领子遮住耳朵,搓手御寒,窃窃私语,庇身于凌晨时分昏暗的小咖啡馆,细细揣摩总统说“是”的时候真正想说什么,说“不”的时候又想说什么,甚至还推测总统心口不一时究竟想的是什么——而他此时在三十五度的高温中驱赶着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迫近,到时他就只能下令让自己的人跳进海里。
——选自书中116-120页
书摘源自:《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著,范晔译,海南出版公司2017年版。
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l7RCWVNd6Gx11yUXhi2AY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