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们逆着西方小说之河而上,觉得中世纪、文艺复兴乃至古典主义都离我们太远,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个不坏的选择,因为直到现在,小说家仍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重写《包法利夫人》,不仅是法国,欧洲,也包括中国。
一个很常见的通奸故事,一群受到欲望控制的,总是想要进入更好的生活,却因此而彻底破产的男男女女,包法利夫人带我们走进的是一个资产阶级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平庸,愚蠢,“对美无动于衷”,却深深地迷恋物带来的繁荣假象而不能自拔。一个半世纪过去了,我们依然可以重复福楼拜的感叹: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否则我们又拿什么来解释战争,解释蔓布世界的恐怖主义的阴云,拿什么来解释繁盛的物质世界的背后,金钱对于人类自尊随时随地的践踏?
福楼拜在这个意义上值得一读再读,“现代性”只是一个名义而已。或许从福楼拜的真正价值是,从他开始,文学成了未来,而不再是过去。
包法利夫人
第六章(34-36)
[法]福楼拜著,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她看过《保罗与薇吉妮》,对那间毛竹小屋,对黑人多曼戈和小狗菲岱尔心向往之,而尤其憧憬的是有个懂得疼人的小哥哥,会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给你摘红果,或是赤着脚在沙滩上跑去给你带来一个鸟窝。
她十三岁那年,父亲陪她进城,送她上修道院去读书。他俩住在圣日耳韦区的一家客栈里,吃晚饭时,只见盘子上画的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故事。带有传奇色彩的说明文字,禁不起餐刀划来划去,已经有些斑斑驳驳,但依稀还能看出是在称颂宗教的博爱、两情的缱绻和宫廷的富丽。
她初进修道院,全然没有感到沉闷乏味,只觉得很喜欢待在那些嬷嬷中间,修女们为了让她高兴,时常带她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穿过食堂,领她去看小教堂。她在课间休息时难得去玩,教理问答背得很熟,助理司铎先生每次提问,最难的问题总是她回答的。就这样,她长年生活在寄宿学校充满温情的环境里,整天和那些挂着饰有铜十字架的念珠、脸色苍白的修女在一起,祭台的烟香,圣水的清冽,蜡烛的光亮,构成一种神秘的慵困的氛围,她也不由得渐渐变得倦怠起来。她在望弥撒时开小差,去看经书上有天蓝边框的插图,她喜欢病恹恹的羔羊、利箭射穿的圣心,还有那半路上倒在十字架下的可怜的耶稣。为了苦修,她试过一天不吃东西。她还一心盘算许个愿,想等以后去还愿。
她去忏悔时,总要编些轻微的罪愆,为的是好多待一会儿,跪在暗处,双手合十,脸靠着栏杆听那神甫低声絮语。讲道中引用到未婚夫、丈夫、天国的情人、永恒的婚姻这些比喻时,她的心底就会泛起种种意想不到的柔情蜜意。
每天晚上,在做晚祷以前,要在自修室里读一些宗教书籍。平时一般读些简写本的圣徒传记,或是弗雷希努斯神甫的《布道集》,到了星期天,可以看几段《基督教真谛》作为消遣。当她第一次听见那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令人伤感的哀恸久久回荡,在跟尘世和来世的呼喊遥相呼应的时候,她是多么激动呵!假如她的童年是在街市上的一个店堂后间度过的,这时她也许会尽情去感受大自然中的诗意,因为这种诗意平时都是靠了作家才传达给我们的。可是她对乡村太熟悉了,她熟悉羊群的叫声,也熟悉挤乳和犁地的场景。过惯了宁静的生活,反而想去尝尝动荡的滋味。她爱大海,是因为它有波涛起伏,她爱青翠的树木,爱的是它们疏疏落落的点缀在断垣残壁之间。一切事物都得能让她有所得益,凡是无法使她的心灵即刻得到滋养的东西,就是没用的,就是可以置之不顾的,——她的气质不是艺术型的,而是多愁善感的,她寻求的是情感,而不是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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