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没有山的。
这里是一望无边的平原,敞开的。梧桐大概最早得知秋意,在一个秋初的傍晚,华灯初上的时刻,默默站在路边,漏下一地斑斑驳驳的灯影,也漏下了空气中隐隐飘散的凉意。
这片梧桐迎接着我,在这偏远的城市一隅。我沿着剑川路,一点一点走近华师大,微凉的闵行校园安静地伫立着,我的双肩包里装满了厚厚的一叠面试材料。在从福建扶摇北上的动车里,我一遍又一遍地翻阅这些材料,仿佛能看到字里行间的沉默和喧嚣,从三年的时光深处泛起。华师大是一壶酒,灌醉了我多年来的一个梦;文学是一剂药,治愈了我多年的疼痛。
上海是没有山的,在我的家乡则满是山。
在这从南方疾驰而来的动车里,我看到窗外从群山深处,过渡到了长江中下游平原,从一个接一个的隧道,冲刺到平缓温和的平地。群山常常最易欺骗人视野,记不得多少次,每当我走在路上,看到天边有一架飞机,从不远处的云层飞过,我都想要跳起,想要触碰,想象着它的目的地,它闪着灯火,但很快,它就被群山遮住了身影。
记不清多少次,我坐在窗边望着视线里的群山。黑压压的煤渣山后面,是绿油油的群山,绿油油的群山后面是直挺挺的竹林,沙溪河畔的小县城,再远处便不知道是什么了。也许那里没有人了,也许有更多人,也许那里没有山了,也许有更多山。
我只能在窗前,如同幼时的萧红在呼兰城荒凉的“我家后园”里,对着窗户呵气,描出山的形状。这些山这么近,近到仿佛我只要将手伸出窗外,便能碰到它们。可它们那么远,我得将一摞摞的试卷垒上了房檐,得隐忍多少《野草》里“沉默着的充实”,才能越过它们。
可现在,我却背着一身群山赠予我的过往,再次遇着了秋初的那一片梧桐树。
每个九月都不轻易到来,也不轻易离去。这个九月的阳光有一点烈,脸和身体都晒得热哄哄。但教室里空调却很足,风吹着脊背冷飕飕。我成为了华东师大的新生,有了一辆最普通的自行车,骑着它穿梭在校园里。
骑车的路程不长,偶尔遇着上坡,又逆着风,只好吃力地蹬。上海闵行的九月,一切视野都是开阔的。植物旺盛而茂密,好像这不是以往那个九月,而是重新回到春天。对,春天,一切都是新鲜的,蓬勃饱满的生命力在这里流淌。
校园里随处可见年轻的姑娘的身影,清一色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清一色留着长长的黑色秀发,裙边藏着整个夏天的影子,脸颊里装着青春的饱满和自然。张士超把朋友家的钥匙弄丢了,朋友质问着的那句话,“华师大的姑娘真的那么可爱吗?”问号飘到了上空,却被交大的男生们争着抢着夺了去,硬生生改成了感叹号。
从研究生公寓走进校园东门的公告栏上,还贴着八月底的金宇澄的讲座海报。
母亲问我,为什么想越过那些山,为什么要去上海?我只得回答说,于我而言,上海是没有山的。它躲在我的书房里多年,是张爱玲、白先勇、王安忆等人笔下那尖尖的阁楼、老式汽车、慵懒的阳光,是喇叭花外形的留声机和繁华街道的美女广告画,是一条条狭窄而潮湿的弄堂。
它也是金宇澄的《繁花》里,一座吴侬软语之下的当代城市。它有许多弄堂里的秘密和暧昧,男男女女之间,甚至有越轨,但这一衣一饭的琐屑,经由描绘,都有了情致,不夸张显露,反而带着几分真实的含蓄美,名利场上的觥筹交错,从一个侧面记录着时代的疾驰和滞后。
它是我在文字之间做的一场沪上旧梦,躲在群山里赏的一片似锦繁花。在这里,视线是开阔的,是不容易被遮住的。
而这又是怎样的华东师大呵。
在我还未出世的八十年代,丽娃河畔集结了那一群文学爱好者,窗外的夹竹桃和室内的人影两相对望,笔纸相触的声音,慷慨激昂的讨论声,似酿出一壶酒,刚刚开始发酵,到了如此时的微凉傍晚,空气中浮动着暗香,就醉了一群又一群的人。
在我已经成长的二十一世纪,中文系早已从丽娃河畔迁到了樱桃河边,八十年代的那批人已经成为当下的名作家,可一批又一批的年轻学子想要追随他们的步伐。我来到这里,正是企图发现那壶以窖藏了多年的老酒,抿下一口,在这座城市,在这物欲横飞的时代,寻得一种意义。
我想要追随他们,想进入这样的氛围里,发现文学创作的乐趣。
于是我最爱去这图书馆,一高一矮,主楼裙楼,互相依偎着立在校园的中央。这里的人那么多,知识那么多,我就像淹没其中,只得一头扎进去,像扎进一片辽阔的海洋。晨曦而进,日落而归。
这海洋浩瀚无边,在我之前的所有时间里,我只看到了一些溅起的水花而已。我如同所有生长于信息爆炸时代的人一样,浸润在那些浅显的、直白的、直接带来快感的东西里,满地的信息碎片,拾起一个丢掉一个。我也曾制造许多碎片的东西,徘徊在文学的边缘。可越深刻的东西,都在这海洋的深处。
每次走进图书馆,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我总是深吸一口气,就像预备跳入这浩瀚无边的海洋里。朝着深处潜去时,难以避免有所窒息,甚至有寒冷和孤独。只是这图书馆静谧而齐全,给了所有潜水者,一副温暖的盔甲。
我也爱听这里的声音。舍弃了午休的习惯,在二十度的教室里,我听着不同的声音。无数让人眼花缭乱的学术文化活动在向我招手。
在中文系开学典礼上,我听到钱谷融先生说的“文学即是人学说,听到黄平老师的“我们不是仅仅活在此时此刻,应该活在每时每刻”。研究文学,不正是在研究人吗?这也正是我喜欢文学的原因,谁说文字没有意义呢,是张爱玲曾说,文学能把散失在世间的碎片精致得凝聚起来,它包容了一切。
尽管,此刻,我还只是站在文科学术的门口,但我对其的理解是,它们所做的,比如现当代文学,以文字为切口,剖开这百年来时代的表象,深入还在进行着的时代的肌理,寻出某种规律,进行记录和分析。
从鲁迅到王小波,从沉重地以笔为武器,到轻盈地戳破一个又一个蒙昧的泡沫。在这百年来,我看到了在人潮拥挤的时刻,有人走向了冷清的地方,在荒诞的生活之下,有人还举着一把火炬。精神领域的追求,是很慢,很虚,但是一把把火炬,至少能照亮一些地方。
我想成为举起火炬的人。
越敞开的地方,火光照的越远。要使这光,能回到回廊似的群山里。从紫竹园区音乐厅听完民乐回去的路上,我还是骑着那辆普通的自行车,夜晚的闵行只有整齐的树木,和柔和的灯光。我突然明白了此处静谧的含义,闵行身在上海又远离上海,接纳的是作为中心城市丰富的文化资源,远离的是灯红酒绿的浮躁喧嚣。在这里,你有更多的机会去接纳,也有更多的机会去远离。
华师大是没有山的,天空是黑而辽阔的,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个辽阔而敞开的平原最终接纳了我。云层低处,那闪着灯光的飞机,一架又一架地划过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