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钟星月,今年18岁,结束了两个月的暑期工作之后,我匆忙启程,来到上海,踏上我漫漫的求学之路。
上海对于我来说,既惊喜又理所当然。惊喜是因为上海的繁华与轰动,较之于长阳的偏远闭塞,给人感觉是那么的可望不可却;而理所当然则是因为一直以来,无论生活中遇到怎样的波折,我都矢志不渝的相信,自己拥有一种能量,那种能量能让梦想照进现实,能助我到达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上海就像是一个能让梦想生根发芽的地方,和我所感知到的所有美好的隐喻暗自契合。
我生长在一个山区县城,它离三峡工程不远,县内就有一条名为清江的长江支流。清江干流上,也有一个大的水利工程,叫隔河岩水电站。但是这些大的工程项目并没有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繁荣。山区土地贫瘠,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就连城区,都是沿着清江河分布成窄窄的一条,显得促狭逼仄。城区也没有成气候的工业企业,居民的总体消费水平不高,经济的发展主要靠大城市的辐射拉动。
而我的祖辈父辈世世代代生活劳作的地方,更是处在清江一条支流的源头,十分的偏僻落后。听长辈们说,自解放以来,多少个十年过去了,我们的村落几乎一成不变,除了人口越来越少,废置的土地和房屋越来越多。虽然这些年新修了水泥路,新建了村委会楼,办了精准扶贫的养牛场,但是我感觉这些都不能挽回这个村庄的没落。年轻人多去了外面,每当听说村里的老人接二连三的死去,就愈加感受到这个村子已经走到了尽头。
曾经,我的母亲不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即使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她也渴望着外面的生活。那时候我还只有五岁,母亲提出要和父亲一样出去打工,把我留给我的奶奶照顾。但是她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父亲告诉她想都不要想,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在外面是无法生活的。
我的母亲还有一个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三四十年前我们那里的思想观念还没有今天这么先进。在外公外婆眼里,儿子受到好的教育将来能成为他们的依靠,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在贫穷的年代,有限的资本要投资在值得的事物上。于是我的舅舅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我的母亲,却没有读过几句书。
母亲很年轻就嫁到了钟家来,嫁给了沉默而执拗的父亲,。那时候家里的状况还不算太糟,父亲才三十多岁,爷爷还在世,而奶奶是乡里公认的女强人,谁家的红白喜事都离她不行;我的大爹在辽宁参军,也结了婚有了孩子,幺爸爸和幺姑也都还年轻,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母亲一定为自己的没有文化感到自卑过。奶奶读过小学,会算账,这在她那个年代已经是罕见的人才了。更何况奶奶又是熬糖打豆腐样样在行的,用他们的话说叫焗长师傅。奶奶很能干,能干的结果就是别人做的事样样入不了她的眼。奶奶对待母亲很苛刻,而母亲总是喜欢顶嘴,向父亲告状,向外公外婆告状,奶奶把这些当作冒犯。然后就是更加激烈的争吵,最后分家,父亲母亲带着我单独过。
分家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出生后不久,爷爷便去世了,病逝,在没有医疗条件的时候,病人就那样慢慢的死去。大爹在辽宁得了脑血栓去世了,没有人敢让奶奶知道,直到我的母亲去世,他们才告诉我奶奶。只有母亲的去世是最突然的,他们都说我父亲那几年是多么努力地打工挣钱,好不容易家里好过了一点了,谁能想到她会突然想不开。谁会比我更意外呢?我还记得头一天她去寄宿小学里探望我,给我洗澡,第二天在学校工作的姑爷爷突然说要带我回家,我一脸无知地说我要先问一下我妈妈,家里来了好多人,母亲就躺在那里,脸上遮着一张纸.....那一年我六岁,我没有别人想的那么难过。我一点也不懂为什么外婆会扼着奶奶的肩膀让她把女儿还给她,不懂为什么舅舅那么生气,不懂为什么后来徐家会和钟家断了往来。
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父亲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我被委托给幺姑姑爹,更多的时候,是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已经六十几了,一个人种着我父亲和她自己两份的田,每天起早贪黑,饭菜总是青菜黄瓜,十分地艰苦。而对我而言更可怕的则是,我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居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总是十天半个月的没有人来拜访我们,孤独可以杀死人。奶奶谁也瞧不起,所以人缘不好,奶奶不喜欢我出门玩,说是会麻烦到别人。奶奶总是热衷于抱怨,抱怨邻人、抱怨我幺爸爸变成了一个爱抽烟酗酒的赌鬼、抱怨我母亲在世时的种种......她有时候甚至忘了我是我母亲的女儿。后来我发现奶奶对外人说起我母亲的时候,总是侧重于讲自己是如何地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她好,跟对我的说辞完全不一样。好在知道我母亲的人都很喜欢她。
我小的时候,一直很乖,很听话。才知道奶奶的是非观未必是正确的,比如自我母亲去世以后,就从没有让我去过外公外婆家,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在我长大成人之后,我和乡里的人有了自己的交情,他们欣赏我的为人,并劝我去看望一下我的外公外婆。但是当我打定主意之时舅舅已经把外公外婆接到了福建新家,我只能感到愧疚,因为也许永远见不到他们了。即使知道地址,父亲也不会给我车票钱,即使他有钱,也不会允许我一个人走那么远。钟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陪我去的,我都从来没试过劝说他们,也许站在舅舅那一边,我对自己的家人也是不能原谅的。我时常感觉自己是个叛徒,时常感觉自己哪里也不属于。
母亲刚走的时候我十分的想念她,经常梦见她,我曾听信关于为什么我母亲会自尽的各种说辞。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怀念她,我又经历了许多,足够让我变得坚韧和百毒不侵,把母亲的死当做一个悲剧典例,从中吸取教训,以确保它不再发生。
幺爸爸后来结婚了,他带回来的媳妇又与奶奶不和。我从小和幺爸爸关系最好,但是在奶奶和幺姑眼里,幺爸爸就是个没什么能耐的败家子。在他们的争吵中,我既要护着幺爸爸,又要维护奶奶,总是两边受气。奶奶觉得自己种这么多田已经很不容易了,幺妈觉得自己这么远嫁过来还要受这样的气不值得。所有的人都在感到委屈。
我依然记得在我还小的时候,得知父亲在矿里出了事故,母亲无助的泪水;记得陪她看第一届的超级女声时,母亲向往的眼神。我也同样了解父亲的顽拗,和惊人的控制欲是多么让人抓狂;了解愤怒的父亲口无遮拦的话语有多么伤人。我理解我的母亲,所以我不怪她,我也没有理由怪任何人。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我已经懂得无论如何都不要将自己的生活交给变化无常的命运,当你还有机会的时候就要倾尽全力去抓住它。我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一直都很感激父亲未曾抛弃我,而是把我当做他的一切他的全部,为我牺牲,我才得以有了今天。我从来都努力读书,不是为了报答父亲,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我能有更多的机会,能不像母亲当时那么无助和绝望,这样我也能给我的家人带来更多的机会和希望,给奶奶机会,将她从无休止的劳作和担忧中解脱出来;给幺爸爸以及他的孩子机会,让他们能过上一种让他们引以为傲的生活;给父亲机会,让他不用再为我做出牺牲,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比如在乡下养羊,安度晚年。
我也很感激所有无怨无悔帮助我的人,比如我的幺姑姑爹,我的高中班主任方军老师等等,不能说有了他们的帮助我过得有多幸福美满,但是我敢说,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的生活一定会更糟。虽然有时候看到同学去全国各地旅行的照片,看到他们穿梭于文物古迹,好山乐水之间、或是看到另一些同学手指在琴弦间游走,弹得一手行云流水般的音乐,而与此同时的我,却在炎热的街上卖冰激凌,看着空荡的街道百无聊赖,我感觉自己精神上是贫瘠的。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有自己不得不走的路,我必须先坚定不移地踏上旅途,再去思考为什么不得不这么走的理由。机会总是留给有信念的人吧,像我这样的人,信念是不可能丢的。因为我总是向前、向前,永不停留地向前,沿着我一直在走的路。我对生活充满了虔诚,所以生活回馈我以梦想成真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