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千言万语,抵不过一见钟情。”
“一张画,你说再多也没用,你要让人看懂。从前人们画画是给不识字的人看的,什么圣经故事啊,亚当夏娃怎样偷吃了禁果,怎样被上帝发现,怎样被逐出伊甸园……”
“现在的高考素描很害人的,有的同学坐那能画得很深入,各个结构都有,细节都到位,可就是不像模特——没有感受力。有的同学可能画得结构没那么准,但是人物特征抓住了,一看和模特很像,我觉得这是很好地。”
“可能有同学说,抽象画呢?没错,我想大家没几个人能看懂抽象画,就是研究生你让他看,他也未必能看懂。这是因为抽象画诞生于国外啊,我们的文化背景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看不懂,但老外一看,就觉得豁然开朗。西方的写实主义已经登峰造极了,毕加索的立体主义解放了形体,马蒂斯的野兽派解放了色彩,在那样的文化背景下,老外能懂那些抽象画表达了什么。我们可以了解,但不必理解。”
“今天,大家找一张你喜欢的大师的作品,然后学习这个风格画一张头像。第一堂课的目的,就是看你们能不能从应试教育中解放出来。”
这是第一堂专业课上,陈老师说过的几句话,我不住点头,感觉自己被压抑了几十年的艺术细胞被解放了出来,终于可以不按套路出牌。然而当我拿起铅笔的时候,我一下子现了原形。
在老师提到的几个人里,我最喜欢席勒——可我仅仅是看过他的一本水彩速写画册而已,我喜欢他画的病态的人物,丑到了极致就变得很美。可是我学画时间不长,并没有足够的经验,可以摸清他画画的脾气。
于是,我钻进系图书馆,在或陈旧或崭新的画册中穿梭——由于英文阅读障碍,我很难找到合适的书籍。最终,我选了一张门采尔的素描头像,一个向上瞪眼的男人。
这次可不是高考头像了——不必在那几个关键的地方卡死,不必把调子画的一团黑,我想画得随意一点,然而我的三脚猫功夫被张老师给打住了。
“同学们,画画啊,我们常谈到一个松紧变化。是说我们排线要松动,但是形象和结构要严谨。大师画额头,常常在高光那里段一点,然后再续下来……那线条你看上去很随意,但实际上结构是非常到位的。虽然说我们考前的那一套不要了,但是基本的东西还是不能乱来……”
我撇嘴看着眼前这个向上瞪眼的男人,和他大眼瞪小眼。在我丢下所谓的套路以后,我画起画简直是乱来——没有什么步骤,也忘了从整体下手,不在意什么体积和明暗,只是做了做潇洒大气的样子,仅此而已。我似乎把规律和套路混为一谈了,二者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可以,不,是必须从考前素描的套路里解放出来,但是,我必须得遵循绘画的规律,不能得意忘形……
我的专业课是很差的,下课后,我有点沮丧地溜回宿舍。走到学校的隧道那里,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想看一眼昨晚“雨中作案”的成果。暑假的时候迷上了涂鸦,昨晚实在是按捺不住想涂鸦的冲动,冒着雨跑了出来,在学校的涂鸦墙上喷了自己的Tag(代号)。
初来华师,最令我兴奋的,是学校有涂鸦墙。这就意味着涂鸦在这儿是合法的,不必深夜跑出来,还要时刻准备着逃跑,不必担惊受怕,可以安心画画,提高作品质量。
昨晚六点多钟,我背上喷漆,拿着防毒面具溜了出来。雨并不大,不必打伞。我先在隧道和桥上溜达了几圈,桥上人流量不断,我只得放弃了把不知道谁喷的脏话覆盖掉的想法。我跑到桥下,拿出喷漆和手稿,开始起型,填色……
路上车少,喷一会,我就甩甩手摇喷漆,跑到远处看效果。刘海被雨水打湿了,防毒面具戴得太紧,把脸挤得扭曲变形,我顾不上这些,反正没人看见,我只想把这张处女秀喷的干净利落一点。雨天,漆似乎比平常更容易流淌,令我恼火的是,水泥墙吸漆吸得厉害,我几乎要喷两变才能喷出亮丽的颜色。
“哇好酷,我可以看一会吗?”
一个穿着民族风长裙的妹子为我打着伞问道。
“当然可以啦,只不过这个漆味儿很大,对身体不好,所以我才戴了这个。”
我指了指我的防毒面具,她笑了笑,看了一会儿。能有这样漂亮的妹子给我打伞,我备受鼓舞。
喷完以后,我将满是雨水的喷漆装进包里——出来的时候太兴奋,竟然忘了拿餐巾纸——摘下面具,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耳机里放着Eminem撕扯灵魂的说唱,我踏着大步子走在昏黄的路灯下。我为自己能肆无忌惮地做自己热爱的事情感到斗志昂扬。
“喷的不错呀!”室友称赞道。
“哈哈!白天看和夜里看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我摸摸后脑勺,走在傍晚的清风里。我在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去图书馆借几本关于素描的书,看看大师们那些笔断意连、松紧有致的素描到底是怎么画的……
半年前,我意识到自己不能把生命交给理工科,一时冲动学了艺术。半年后,我擦着美术系的录取线进了华师。一次傍晚散步,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云彩,透出金色带着桃红的光芒,黄绿色的青草在阳光下和河水絮絮低语。我忽然感到,过去那些沉重的选择,那些不能承受的重负,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摆在我眼前的,唯有现在。来上大学以前,我有千万个迷茫,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自身专业的担忧。然而我满腹的狐疑,未曾讲明的千言万语,都在傍晚夕阳下,在对华师的一见钟情里,烟消云散。